亲人们
朱以光
1、母 亲
母亲坐在潭水边痛哭流涕,月光罩着大地,月光下的她显得娇小无助。天还未亮她就去找生产队长,队长和他女人还未起床,母亲也顾不得羞耻,来到床边求情。睡眼朦胧的队长像个穷奢极欲的土财主,乜斜着母亲,不发一言,母亲有点恐惧,眼泪止不住地流,她结结巴巴地又把事情叙述了一遍,说到最后声泪俱下。队长不耐烦了,翻过身去,屋子里一下子非常安静。母亲无可奈何地退出来,她知道厄运难免了。一会儿,队长娘子趿着绣花鞋,边扣衣服边拐出来,假仁假义地说,我咋敢插嘴给你说情喃?他凶得很,我不敢管他的事啊!母亲走到屋外的月光里,恍恍忽忽的。有狗在叫,她仿佛没有听见,她就在野地里走啊走,走了半天她才发觉走错了路。
母亲坐在潭水边,觉得那顿毒打会要了她的命,她对打太害怕了。大食堂时,有一天早晨,下着大雨,她以为无法出工,就找出棉花和碎布,准备给大姐做一件棉袄,天已经很冷了,娃儿没吃没穿的,像个没娘儿。她才摆好桌子,找出剪刀,就见五岁的大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,急得要哭了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妈……呀,快快……去……出出……工呀,六……母儿……在……挨打啦……啦!母亲早已听到了打闹声,连忙奔出来,可是,队长的黑影已经卷过来了,他手提一根黑棒,萝卜眼睛圆瞪,口里怒骂,老子今天来喊你出工!看你去不去剥玉米!他扑上来,手起棒落,接连三下,棒棒砸在母亲右手臂上,母亲蹲了下去,只觉得右手一阵钻心地疼,马上又麻木了,仿佛右手不再是自己的了。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流,她一阵小跑,按着别人指的方向,跑到剥玉米的地方,那儿一个人影都没有,她再也忍受不住了,痛哭失声,她知道队长是吃柿子照软的捏,她挨打不是没出工,而是她的地主出身,她一直出满勤,惟恐惹祸,哪知今天还是遭了这一罪。母亲是很要强的人,她觉得几十岁的人就这样挨了打是很耻辱的事情,右手掉起,是屈辱的印记,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?父亲是那样的懦弱,像是屋后的弯刀,只是在门后耍威风——她的右手就那么掉了两个月。过了几年,又出了一事。那天也是下雨,队长安排母亲送嫩苕秧到河对岸的山上去供其他人栽,母亲想河里可能要涨水,如果被隔在河那边,两岁的我独自在家无人照顾,就要求留在河这边割嫩苕秧,队长还没有听完母亲的话就瞪起萝卜眼,阴阳怪气地说,你是哪家的娘子?做什么活路啊?快快回家去享清福吧!其他人都涵义丰富地看着母亲。母亲不敢再吱声,就天一回地一回地往山上背苕秧,她想跟天老爷抢时间,争取在河里涨洪水之前提前背完。那天她累得几乎散了架,可是天老爷还是在天快黑的时候发了威,满河的土红色泥浆水把她隔在了河那边。为了家中的儿子我,绝望的母亲不管不顾,竟然视满河洪水为无物,自己要淌水过河。幸好,有几个好心的乡亲冒着危险组成竖列的人墙,顺着水流的方向挡住急流,让母亲在人墙末尾,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,有几次差点儿被汹涌的波涛卷走,最后是连拖带拉地过了河。母亲赶回家,见我满脸泥污,泪痕斑斑,哭累了睡在屋外的湿地下,身上全湿了,已经咳嗽不止。母亲泪水长流,一把抱起我说,娃儿啦,你咋投生到我的家里啊,你若生在成分好的家里,哪里会遭这样的孽啊!哪知这话被隔壁二伯父的女婿王家禹报告了,第二天晚上,生产队就开了母亲的斗争会,罪名是对新社会怀恨在心。队长唾沫乱飞,说,你个张容淑,上次不出工挨了打,你还鬼哭狼嚎的,嚎丧吗?昨天安排你做个活路,你竟然挑三拣四,你不拉一滩稀屎照一照,你是个什么角色!你地主婆娘挑轻松的,重的哪个做?你还想贫下中农都是你的长年吗?你昨天说的啥子话?你的话我不敢给你分析!你埋怨成分不好,你要什么成分?你这个地主,是毛主席给你划的,你现在不满是啥子意思?安?母亲听了这几句话,身上大汗淋漓,她哪里想过这些东西?她很小的时候就解放了,哪里剥削过人?她哭的,说的,都是自己个人的冤屈,怎么经他一说就这样吓人?她知道现在不能开口,她只是想如何熬过这一关,不要挨打就行了,她低着头表示认罪,眼睛无意间看到了煤油灯光投射到屋角落里那队长的黑影,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肥蜘蛛,正在吐着一圈一圈的丝,要网住自己,她越来越恐惧。队里的急先锋、女将李花云风头正健,说话咬牙切齿,这时站起来,走上前,凤眼怒睁,用手指着母亲的鼻子,说,你个地主婆娘,你想台湾的蒋介石反攻大陆哈?你痴心妄想!老娘告诉你,只要有个风吹草动,首先拿你开刀,连地主娃儿、地主花花儿都要连根铲掉!她仿佛越说气越大,挥手就给了母亲两耳光。母亲知道躲不过了,但她还是抱有幻想,就哭着对她说,你也是当妈的,我的娃儿那么小,你莫打我吧。哪知她听了火气更大,竟然脱了鞋子,提在手上,对了母亲脸上、头上、身上乱打,打累了,喘着粗气说,老娘是贫下中农子女的妈,你是他妈的地主狗崽子的妈!我看你就是打少了才这么嚣张!母亲觉得脸面丢尽了,也就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想了,恐惧也好像少了一些。这时二伯父的女婿王家禹自以为举报有功就可以跟群众平起平坐,于是夹在人群里面露喜色呼口号。队长可能觉得他毕竟是地主出身,不妥,就说,王家禹,你不要喊口号了,你跟她家是隔壁邻声的,她还干了什么坏事,你来批斗批斗!王家禹有点尴尬,鼠头鼠脑的,走到台前,一时无话可说,队长鼓励道,胆子要大些,莫怕!你是个进步很快的地主青年,你要大义灭亲!大家都看着他,他搔着头说,现在……现在,还没有发现啥子……队长有点失望,剜了他一眼,示意他下去。高潮起不来,队长正感到不满意时,民兵连长手持一挺机关枪破门而入,把大家吓了一跳,都惊谔地看着他。他大步走到母亲面前,抡起枪头就打,母亲一下子就扑倒在地……整个会场一片寂静,满脸血污的母亲昏倒在那里,大姐哭喊着扑上去拉母亲,民兵连长像是显示他的力气似的,左手提枪,右手抓住大姐的衣领轻轻一扔,就把大姐扔到了门边,大姐一时差点儿没缓过气来。许多人都以为母亲这次活不过来了,但大姐像一个大人一样想尽一切办法,给母亲买药,熬稀粥,陪她说话。慢慢地,母亲能动弹了。不久,又带着伤痛去出工做活路了——她怎么敢不出工啊!
王家禹这个小人,住在我家隔壁,就像一只饿虎,随时盯着母亲。后来他又发现并报告了“情况”,立了新功。那时,我已经稍微懂事了。一天傍晚,队长带着三四个人突然来了,王家禹兴高采烈地打招呼,队长,您来了?快到屋里坐!队长双手背在背后,满脸严肃,带着一副要做大事的表情,嘴里哼了一声,一直走到我家门口,叫我们都出来,然后进屋,翻箱倒柜查找起来,找了半天,只在桌子上发现了四五根玉米。队长问母亲,这玉米是哪里来的?母亲早就吓得发抖,只敢如实地说是拣的;在哪里拣的?在路上,是别人背玉米落了的——母亲哪里知道,这又成了罪证。母亲一夜无眠,总是在责怪自己,你为啥要去拣那几根玉米?你为啥又忘了自己的身份?别人明明大背小背地往家里背,你哪怕饿死也不能拿一根!唉,你为啥又忘了?你咋这么贱哪?别人偷了天偷了地还是别人,你拣了几根玉米就不是你自己了!唉!怎么过这一关啊?
……
母亲现在坐在潭水边了,她真的觉得无路可走了,找队长情也求了,错误也认了,没有其他办法了。父亲吗?母亲想都不想他了,不说他没有办法,连一点安慰也没有啊!他还觉得母亲挨打丢了他的面子,说,你那号的人,就是该那么整!后来,为躲清静,他干脆参加专业队到外地修路去了,母亲连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想不明白,还能指望他什么呢?她一想到挨打就觉得人生没有路了,那泪水就像潭中的水一样哗哗地流……
——这潭水是不是一条路?她突然想……跳下去,一切都可以解决了……挨打,痛苦,耻辱都没有了,水可以还我的清白,他们扣在我头上那些屎一样的罪名,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清楚,这一河干净的水可以帮我说清楚……天啦,我怎么是这样的命啊?母亲难过极了,又嘤嘤地哭起来,我死了,我的娃儿可就惨了……五个娃儿,像五个老鼠一样大,他们怎么活啊?哪一个怜惜他们啊?三个儿子就说去给别人放个牛吧,两个女儿呢?两个女儿怎么办?……啊?我死了,他们……他们也就没有路了!——母亲不敢想了,她一下子清醒过来:我怎么能死呢?我怎么能死呢?为了娃儿,挨打就挨打吧,打死了就算了,打不死算我命长吧!
天已大亮,母亲掬起潭水洗了脸,回了家,我们五姊妹一个个像眠蚕子一样睡得正香。她和大姐照常去出工。当天下午,生产队里的青年干事来我家借竹筛,他一个小伙子筛不来米借筛子干什么呢?幺姐问他,他只是笑笑,说,有用。当晚,生产队里开大会,母亲挂了黑牌——黑牌正是用我家竹筛做成,上书“盗窃犯张容淑”几个黑字。母亲不悲不戚,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。还好,那晚并未打人——可能是看到上次打的伤疤还在——主要批斗的是偷盗,“盗窃犯”、“小偷”的名号就栽在了母亲头上。母亲心里明白,当时生活艰难,哪一个不偷?一个个明里暗里往家里拿,自己只是顺手拣了别人掉在地上的,自己成了盗窃犯,那些人竟然都是好人!批斗完,母亲回家抱着年幼的二弟、幺弟哭着说,娃儿啦,要不是为了你们,我哪里会受这些罪啊!
当时我们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思。如今,73岁的母亲坐在我的客厅里说起潭水边的往事,我才明白。
2、父亲
吃了午饭,父亲坐在那里吃烟。黄色的小竹管,约5寸长,衔嘴的一端有刀刮过,圆润而细腻;另一端直插着约2寸长的褐色自制土烟,那烟火时明时暗,那烟雾缭缭绕绕,父亲的脸也就明明暗暗,朦朦胧胧,一副沉思的样子。我的小狗黑睡卧在我的脚前,一动不动;几只鸡在屋子里边走边瞧,小心翼翼地,稍有响动就立即伫足凝神谛听……母亲忙里忙外,洗碗,喂鸡,喂猪。
我说,爹,走啦!父亲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,右手取下烟锅,吐了一口口水,说,忙啥嘛忙?,现在还热得很,今天下午就是弄一捆柴,耍耍达达的,莫慌。我不开腔,心里很不高兴:你一天就只晓得耍耍达达的,懒!
母亲已经收拾完了活路,背了背篼拿起锄头,匆匆忙忙下地了。
父亲的烟终于吃完了,他拿烟锅到他的鞋帮上敲,带着火星的烟锅巴掉到地上,他用鞋底去碾,烟锅巴散成灰,在地上成了一根短粗线,火星也就灭了。他站起身,装好那竹烟锅,说,走!我们就拿了柴刀,背了背垫,出了门。我的小狗黑也跟来了。
院落外环绕着一片青翠竹林,竹叶蓬松柔媚,有一股淡雅的清香,有鸟儿在其间啁啾穿梭,有蝉子在歇斯底里地嘶叫。我们走过去,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走,山坡上,田野间,到处都有人在忙碌。太阳仍然很大,很刺眼。我们穿过了一条细水长流的小水沟,爬上了一片松林坡,父亲解下了衣扣,叹了一口气,继续在前面走。松林坡到处是松树,大大小小的,一律笔直,就像列队的士兵,寂静,庄严,肃穆。茂密的树冠遮盖了天空,太阳隐退了,里面很阴凉。偶尔一阵风吹过,头顶上嚯嚯嚯地响,像海涛,像交响乐,像响滩上的水声……我感到有点寂寞,看看父亲,他仍然只顾往前走,一言不发。我说,爹,你讲个故事吧!他停住,转过头,像看我又像没有看我,很久才说,我讲不来。我有点失望,怎么会讲不来呢?怎么会讲不来呢?这时,一只小野兔突然一蹦一跳的跑过来,我惊喜万分,忙去追赶,哪知背后的小黑早就几个箭步窜上去,一口咬住——可怜小野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,就圆睁双眼死了。我从小黑口里抢过小野兔,一脚踹向小黑,小黑哼了一声退到了一边,眼里满是疑惑和幽怨。我手里的小野兔柔软,灰色,体形很短,看来还未成年,可能是对这世界很好奇,于是莽莽撞撞地跑出来,哪知却有这样的危险呢?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,看父亲,他也怔怔地看着我手中的野兔,口里直说,可惜,可惜……
我们继续走,小泥巴路或者小石子路很滑,但沿途的风景很美,青杠树枝叶婆娑,绿草铺满山坡,随着山势,各处的景色构成不同的层次,往大里想,那不同的层面仿佛就是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动物,地形是它的骨架,植被是它的皮毛,风吹草动,那就像动物在抖动身上的皮毛。蓝天在上,鸟儿翻飞,白云飘飘,广阔无垠。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人是什么呢?比地高?比天小?我还真是想不清。喔——嚯嚯,喔——嚯嚯,突然,一阵阵低沉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,又翻山越岭飞越而去,我知道,那是山中孤独困乏之人的歌唱,或驱野物,或求友声,或解寂寞,或寻畅快,不一而足。我也知道,此时的他们需要回应,“必有邻,我不孤”,需要验证。但我的声音干硬,细小,沙哑,还有青春期的羞涩,不能担当大任。父亲呢?他好像毫无所闻,一直向前,只将屁股留给了坡下的我。
我们走到七个田——只有7个田,其余全是山的地方,就横着走到一条小溪沟处,这里溪水清亮亮的,凉涑涑的,我和父亲爬在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够,父亲站起来说,就在这里整了。我们拿出柴刀开始砍柴。父亲慢条斯理,文文气气地,我很是看不惯,我说,爹,你搞快点儿嘛!父亲还是那个做派,慢慢吞吞地说,忙啥嘛忙?慢慢整嘛!我挥刀向柴砍去,手上就带了一股气。父亲一向做事就是怕前怕后慢声慢气的,经常遭性急的母亲数落,甚至被指责为懒,父亲脾气还很大,于是针尖对麦芒,互不相让,经常吵架。我们小时候不懂事,他们一吵,我们就哭,很伤心,却毫无办法;长大一点,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站在母亲一边,甚至也认为他懒了,于是,我们常常对他不说话,但心里气很大。现在,我手上刀上的那股气就是这样来的。周围山上、树丛里、河沟深处有麂子、松鼠、山雀、雉鸡在叫,以往我是很着迷的,觉得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,有谁能真正模仿得出呢?但今天,我没有兴趣,只有我的小黑在树林间、草丛中窜来窜去,摇头摆尾,汪汪直叫。还好,柴很多,不久,我们就砍好了,我们把柴归拢,齐好,捆紧,它就成了一个圆柱形的柴捆子。我们拴好背绳,准备往回走。父亲说,不忙,我吃锅烟。我不开腔,默然作色,心里说,天快黑了,还吃!父亲仿佛不知,坐到水沟边,边卷土烟边说,来来,我给你讲个故事。我未动,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讲的,他可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故事啊!他总是沉默,沉默,沉默,内心仿佛一口枯井,黑咕隆咚的,叫人看不清。父亲也不管我,说,娃儿,你有点恨我是吧?我也不怪你。我今天只是说,你还有爹可恨,而我两岁的时候就没了爹。1933年,我们这里过军队,许多人家都躲到了这荒山上的人户里,我们幺婶过继的儿子胆子大,他不跑,被两个背枪的抓住,趁人不备,他拿起锄头砸死一个,抽了枪支就跑到松林坡。另一个——父亲卷好了烟,点上火,猛咂几口,一股淡淡的烟香就弥漫开来——另一个背枪的马上回乡公所军营报告,很快就开来了一个连,很快就摸到了这山上,你爷爷他们正在人户里的牛圈草楼上摆龙门阵,哪里知道背枪的会找到这少有人烟的地方?而且还来得这么快?大家发现来了人立即慌忙跳楼逃命,都跑掉了,就你爷爷衣服被牛圈上的树桩挂住没跑掉,背枪的捆住他,用绳子牵着下了山,第二天就用马刀砍死在村子里的菜地里——父亲住了口,只是吃烟,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远山,像在沉思。我心里的气跑了,我仿佛也在紧张地逃命,满山都是追兵。我看父亲很久都不开口,就问,那后来呢?父亲咳了很久的嗽,才说,后来嘛……后来,你婆婆害病去世了,我跟着哥哥嫂嫂过,日子难啦;不久,又遇到匪患,躲棒老儿王三春;解放了,又是清匪反霸,搞运动,因为你爷爷的事情,我成了挨整的对象,一天整得狂风暴雨似的,日子难啦……父亲又住了口。看来,父亲的故事很多,他只是不愿说,今天才开了个头,他又不愿讲了。哥哥嫂嫂对你好不好?我又问。其实我知道伯母是个刻薄难缠的,伯父是个火巴耳朵,我只是想从父亲口中得个验证。嫂嫂对人很恼火(即刻薄)啊,有时饭都吃不饱……他又不说了,只是不停地吃烟,又是那一贯的沉思状态。父亲的性格与这些有没有关呢?我突然想,想了一会儿,得不出一个结果。
天色渐渐暗了,山中的鸟儿开始闹林了,一个个,一群群,唧唧喳喳,呼朋引伴,像开大会似的,纷纷往茂密的树林里赶,声音此起彼伏,震天动地,如同宏伟壮丽的交响曲……父亲将烟锅巴抛进水沟里,站起来,说,不讲了,走!天快黑了。我们背着柴往家里走,都没有说话,小黑跑前跑后,像是护卫着我们。而特别实在的山在我们身后显得越来越远,越来越小,越来越空。
3、三母儿
三母儿是我们的本家亲戚,但从记事起,我就没有见过她的男人。她和她的两儿一女住在四合院楼房下一排叫老房子的屋里,房子后面就是四合院两层楼高、被挤压得爆裂出来的屋基高墙。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这里,因为这里常常可以抓住黄鼠狼。情况常常是这样:如果他们发现常常丢鸡,高墙处有鸡毛或鸡血,那很有可能就是藏在高墙石缝里的黄鼠狼干的。这个消息很快就会被我们小孩子知道,因为三母儿是包不住话的,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,她都会想办法说给你听。你看,清晨时分,露水挂枝,旭日东升,她来了,挑着一桶水,一晃一晃的,水已经晃出了许多,边走仿佛边在想什么问题,三心二意似的,她一抬头,看到了背着背篼拿着镰刀的母亲,像突然见到了久别的亲人,站在那里,亲热地问,他幺婶,扯猪草啊?——哦。母亲很忙,几头猪在圈里哼哼哼的,早就饿得要造反了,得赶快扯几把猪草回去救急,然后还要做早饭,所以不敢跟她答话,只简短的应了一声,眼睛急急地搜寻着路边的植物,哪些是猪吃的,哪些是猪不吃的。哎呀,忙啥嘛忙?三母儿还是挑着水站在那里,说,你总是那么忙,也没看你比我多长一根毛跟儿(辫子)。母亲也没有停留,拿镰刀在地下不停的割着,只笑着说,那也是,我也只有两根毛根儿。开娃子的牛过来了,三母儿往路边让了让,牛过去了,她又挑着水站回原地,许是挑水的右肩压得有点麻木了,她就站着换了肩,说,你看我咋那么倒霉哦,我的鸡不见了三只!母亲停了停手中的活儿,有点吃惊地说,哼恩,那在哪里去啦喃?当时三只鸡对一般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产,所以母亲也就关心起这事来了。唉,昨天晚上,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,就听见鸡圈子里一阵鸡扑翅的声音,惊诧诧的,我这人瞌睡大,没管它。清早起来放鸡就少了三只!哎,多怄人哦!母亲也只稍稍停了一下,也没听出个名堂来,又开始扯猪草。三母儿又把水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,让过了我牵的羊,说,肯定是黄鼠狼给我拖到石洞里去了,狗日的黄鼠狼,我总有个啥时候要把它整死!她越说气越大,咬牙切齿的,立即有了一股杀气。母亲似乎没有听,边割边走,已经离开很远了,只见她一会儿就割了一把猪草反手准确地扔到背上的背篼里,早晨柔和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,一片金光。三母儿还没走的意思,她收回眼光,看着我,笑眯眯的,像一个慈祥的弥勒,说,你放羊啊?空了来我们家逮黄鼠狼。说完,这才晃着两个半桶水往家里走去。
三母儿的话可把我害苦了,我整个早晨想的都是逮黄鼠狼,羊就没看好,把别人的麦子吃了,回家就挨了母亲的打。但挨了打还是牵挂着黄鼠狼,吃了早饭就跑到老房子,进了她家。她们还没吃早饭,这我想都想得到,因为全村人都知道三母儿做事是出奇的罗嗦,经典故事是,她喊了许多乡亲来给她帮忙割麦插秧,双抢季节,活路重,体力消耗大,可是三顿饭不按时,早饭弄到中午开,午饭弄到下午开,晚饭么,大家就都回家了——也不是吝啬,关键是按时她弄不出来呀!哎呀,把大家饿得呀头都发了昏,性急的石娃子撂了麦挑子,跟她闹了一架,大家好说歹说才止息,从此,她家喊人做活路就难了,主要就是怕饿饭。
今天,她看我来了,很高兴,匆匆忙忙弄了饭,菜,就是从腌缸里面舀出的一盘红色豆瓣,全家就唏里呼噜地把早饭解决了。两个儿子出门做活路去了。她和女儿玉儿在家好像没事干,就跟我们说黄鼠狼的事情,上面四合院的小孩子也早就得了消息,陆陆续续赶来了。大家很兴奋,摩拳擦掌,仿佛要给死鸡报仇似的,都表示要抓住黄鼠狼。总领导三母儿和女儿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,用桶装好,随时作好出击的准备,她叫我们各自去找来柴棒,在屋后爆裂的墙基缝隙里剿“狼”出洞。开娃子真是运气好,他的柴棒刚一伸进一石缝里,一只肥滚滚的黄鼠狼就“滚”出洞,又“滚”进了旁边的洞,这一下三母儿可就大显身手了,她破口大骂,妈那个皮,你吃老子的鸡!你个狗日的,老娘今天就要你的命!她一边骂,一边就将开水哗哗哗地往石洞里泼,我们小孩子听到她那新奇的骂声,觉得既怪异又刺激,哈哈大笑之后也跟声骂,妈那个皮,你吃老子的鸡!你个狗日的,老娘今天就要你的命!只过了一会儿,那黄鼠狼就吃不住,尖叫着往外逃,但可能是吃鸡太多,长得太肥,一点也跑不快,三母儿看准了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扑,可是黄鼠狼本能地一跳,三母儿就摔了个饿狗啃屎,大家也顾不得笑,慌忙跟着黄鼠狼追,最后还是我跑得快,一棒就把它打翻在地。那时,大家围着黄鼠狼欢呼雀跃,像庆功似的,简直忘了一切。
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,许多家长都陆陆续续地喊孩子回家吃午饭了,孩子们都恋恋不舍地陆续走了,但三母儿一直像个得胜的将军,兴奋而又自豪。她的两个儿子回家没有吃到午饭,又饿又急,就说她莫名堂,不像话,就跟她吵了架。吵了架,她还是不做饭,却背起一个花篮背篼上街赶场去了,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家。当然,她跟她儿子吵架的事也就一路传了个遍,她的话一般是这样的:唉,他大叔(或他大婶),你现在倒好哦,我现在造孽啊,我那不争气的骂我啊,他爹大办食堂时饿死了,我带着他们流浪讨口啊,现在长大了,就跟我吵架,就骂我啊,这天打五雷轰的,这浪打沙埋的……看着她斯斯文文、悲悲切切的样子,许多人就把她的儿子想象成蛮横残暴的不孝之子,对她就很是同情。她一路上见到一个人,只要搭得上话,就会站在那里说,这样三步一说,五步一说,就相当花费时间,所以她赶场是出了名的,哪怕只是去卖一把小菜,也必定天黑时才摇回来,因为路上遇到的人太多了,可以说话的人太多了。但像这次夜不落屋的事还从来没有过,她那一晚在哪儿过呢?许多人都不由得在想这个问题,但没有谁好意思去问。直到有一天,她家来了一个客人,谜底才揭开。
那天我们掏了麻雀窝,逮了几个热乎乎的小麻雀,一路耍到了老房子,进到三母儿屋里才发现有一个中年人坐在火塘边烤火,穿着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,红光满面的,对着我们笑,好像不好意思似的。我们都不认识,就看三母儿,三母儿站在火塘边,脸红红的,也有点反常。过了一会儿,她才说,这是我娘家兄弟,姓李,在邮电局送信。我们不知所措,我们这些小孩子,平常谁也没有把我们当大人看过,三母儿今天为什么郑重其事地给我们说这些呢?可能是觉得好奇,有些孩子回家就把这些给父母说了,这下村子里就出了闲话,说三母儿娘家并无这样的兄弟,那个邮递员跟她娘家隔着两个乡镇,是球个没有名堂的人。不久,有人还编笑话,说,三母儿赶场赶出名堂来了,在单位上跟邮递员打起“平伙”来了。这“平伙”就是同吃同住的意思,相当于同居。不久,又有人说,这三母儿,四五十岁了,娃儿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,她倒耍起恋爱来了。
说三母儿的娃儿婚事没有着落倒是千真万确,几乎没有做媒的人上门,大儿子都三十好几了,小女儿也二十好几了,左邻右舍都着急。这当中的原因父母常常给我们讲,说家里本来就穷,娃儿还没有家教,敢打骂母亲,哪个敢要?邻居聂大炮说,有时候闹起来了,几个娃儿妈皮娘皮地骂,老大还抓起砖头要打。这些事有没有?为什么有?我们都不知道,但儿女不孝的名声确实是传出去了。
突然有一天,有人说三母儿的女儿已经出嫁了,但许多人都不知道,也不相信:一点风声都没有,怎么突然就出嫁了呢?但说的人言辞凿凿,不由你不信:天刚麻麻亮,玉儿就被一个外乡人领走了,走得急急的,像是逃命似的。我们到老房子去看,玉儿确实不在了,问三母儿,三母儿情绪很低落,只是说,人家引走了。谁引走了?人家。哪个人家嘛?人家。她不肯透露一点消息。我们很着急,回家问大人,父母说,肯定是她赶场认识的人引走的,怎么能这样办呢?玉儿这下要遭罪了!唉,多好的姑娘!我们更着急,但也只是干着急。父母又说,唉,这有什么办法呢,人穷了就只有这样嫁女了——没有陪奁,没有嫁妆,什么都没有,婆家要作践玉儿呀!后来,事情一一得到验证:1、确实是三母儿赶场时跟一个老太婆一交谈就给女儿定了终身,老太婆四十多岁的儿子做梦都想要一个女人,从三母儿心满意足的神态来看,她的玉儿好像就是专门为此准备的;2、确实玉儿遭了罪,不到半年就被日嫖夜赌的丈夫打得不敢落屋,过年时,偷跑回来,又怕给家里惹麻烦,就在亲戚乡邻家东躲西藏,受尽了人世之罪,原本有心脏病的她又多次病倒。三母儿一天见人就哭,就诉苦,说自己命不好,说女儿命不好,最后通常是质问:天老爷呀,你叫我们娘儿母子怎么过呀?
过了年,玉儿的丈夫找上门来了。他面容黎黑,身壮如塔,性情暴躁,操一口陕西普通话,到处打探玉儿的下落,吓得玉儿像个夜行人一般,白天没有了踪影。旁人都很着急,都替玉儿担心,仿佛觉得这事跟自己有关,自己的日子都没法过了似的。
一天半夜里,我们旁边一户人家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,吓得人毛骨悚然。一会儿就有人来说,玉儿死了!我们一家人都不相信,玉儿怎么会死呢?玉儿怎么会在这里?来人又唧唧咕咕了一阵,我们才明白,原来玉儿藏身的那家亲戚要办喜事嫁女,按风俗,玉儿在此是不吉利的,于是就半夜秘密地将她转移到了我们旁边一户人家,哪知玉儿在别家女儿办喜事的夜晚就走完了人生呢?
第二天,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经过村口时,看到那大麻柳树下,玉儿被一领破席卷着,孤零零地停在那里:上面是蓝天,下面是大地,她无家可归了;找她的丈夫也不要她,走了;三母儿哭得没有了眼泪;玉儿的两个哥哥同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。此时,天地太大了,他们太孤单。